城南旧事

??六岁那年，乡下还没通车，我和弟弟坐在一担篾箩里，悠悠晃晃进了城，挑担的是我的小三叔，年仅二十岁。
??城里好大好热闹，那晚上，我和外婆跟着母亲在大街小巷转，真不知哪是尽头。一会是鹅卵石路，一会是青石板路；两边的店铺是高高的木板门，一块一块的，有的全开着，有的半掩着，里面亮出比乡下不知亮多少的光。我兴奋着、好奇着，一路踩着地上自己一会儿变长一会儿缩短的影子，嘴里含着水果糖，手牵着母亲的手，感觉真好。
??进城后我们先是住在机关大院里。门前是一个很大的四合天井，有石山、水池、枇杷树、还有盛开的不知名的花。母亲虽然在机关上班，却长年下乡搞点，印象中的父亲更是很少在家，原本在农村长大，独立生活惯了的我们，在外婆的照看下倒也过得自在。我们很快融入机关孩子群里。白天，骑着竹马（用一根竹棍夹在两腿间）到处冲，晚上，结伴来到果园，爬上高高的桃树，吃着桃子，看着月亮，说着悄悄话……
??这种快乐的日子印象中没多久，就被大人们的事扰乱了。
??一天早晨我拿着碗去食堂吃饭，只见大人们仨仨俩俩在一起，小声说话，神色恐慌。墙壁上，饭桌上贴满了大字报。不一会，一群戴红袖套的人，捆着两个人来到食堂大厅叫他们跪下，并指着鼻子大骂。年老的五十多岁，脸色惨白，有气无力；年轻的二十几岁，脸上青一块红一块，象是挨了打，可怜巴巴的样子。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做声，任他们骂够了然后推着两人出了机关大门。人群好久没散，被惊讶和恐慌笼罩着。年老的说是县委书记，年轻的是他的秘书。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？那天，外婆硬是不让我和弟弟出门，说是怕出事，母亲很晚才回家，忧心重重的。
??三天以后，院子里起了火，差点烧了整座木房。失火的是书记七十来岁的老娘，儿子一去不归，自已气糊涂了，用火柴点燃了纹帐。
??大火之后，机关里乱得不像样了，生面孔的人进进出出，冲来冲去，说是还要抓人，于是很多干部便带着全家搬出了曾是宁静而神圣的县委大院。离开的时候，我感到大院很恐怖，象有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。
??机关托儿所是我进城后的第二处安身地。座落在皇城坪古城墙脚下，紧挨着宣风门城楼。这是一个具有古朴风格的老式院落。青砖防火墙将院落一分为二，一边能住下十几户人。这里先前是作为机关干部子女的寄托处，所以取名机关托儿所，后来改作住房，但一般还是安排机关干部及子女住。房子很小一间，但排列整齐，规划有序。房子分东西两厢，中间是过厅，座与座之间有横屋连着，横屋前面是天井，整个房屋首尾相连，自然形成长方形院落。如果下雨天串门，只要沿着屋檐下铺着青石块的路基走就不会湿鞋。
??我们一同搬进三户人，院落就挤得满满的了。因为是后来，三户人的房子都是很小一间，那时还没有套房，三十几个平方一家子不论多少人都得挤下去。幸好是木板房，有天楼地楼，床不够用还可以摊地铺。住房还算整洁，前门是青石块砌成的天井，后门就是那条将院落一分为二的防火通道。
??原以为进了城就好，原以为搬出机关来这里便是一个安静的避风港，哪知道这里也很快成了古城风云变幻的一个窗口。外面一有风吹草动，这里就显山露水，没住几个月，外婆就摇着头后悔不该来这里住，不该来城里住了。
??那是有一天的下午，胖子王妈{居民小组长}挺着个大肚子，拿着铁皮子喇叭，在院子里四处喊男女老少出门跳“忠字”舞，说是不跳要挨批斗。外婆因从小腿有不便很是为了难。我见她愁眉苦脸，一边收拾吃了饭的碗筷一边摇头说不去就自个去了。当来到隔壁院子，那平日里玩耍的最大的四合天井里已聚满了人，男女老少有看的、唱的、跳的。我一个孩子从乡下住进机关再住到这里，从没见过这样一种舞:曲子就是“梭咪莱咪莱嗦嗦”一个调，跳舞的人手里举着一块二个巴掌大的木牌子，牌子上写着一个大“忠”字，前后排成一长队，绕着圈子反复唱反复跳。年老的跳不起来，不时逗得大家捧腹大笑，但笑声很快就会被组织者严厉制止。这种游戏一直玩到天黑下来，玩到灯亮出来才结束。
??没想到就是因为这种游戏，外婆真的挨了批斗。胖子王妈说我外婆总是缺席，对毛主席不忠。批斗会那下午，天很冷，还刮着阴森森的风，外婆搬了个木火桶坐在角落里，脸上显得很平静，不管谁站起来发言批斗，她总是若无其事一样，象是别人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。但回到家里，她委屈得流泪了，她自言自语地说她是热爱毛主席的，她是搭帮毛主席才翻身的。
??这事以后，外婆很少出门，除了上街买点菜，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绣“忠”字。外婆确实觉得自己对不起毛主席，想用这种方式来解脱自己的愧疚。于是从箱子里翻出多年没用的刺绣工具——一个使用得放光的用来绷布的铜绷子，菜碗那么大，再买来刺绣的针、红丝线和布，认认真真的绣起来。外婆六十多岁了，刺绣的手艺不减当年，线路和针路都是光滑平整，有板有眼。我问外婆为什么绣“忠”字，外婆说别人跳舞她绣字不也一样忠于毛主席，我记得我当时为外婆笑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外婆的纯朴和善良，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，因为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不幸的事。
??先是父亲在一个国营农场